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个人风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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舒铁民:悼念茅沅,追思李珏

2023-06-22    来源:中国老年文化

突然收到王世光同志传来茅沅去世的讣告,不胜惊愕,因不久前我们还通过两次电话。第二次时他接电话稍迟,曾抱歉地说:“近来行动有些不便。”他已是90多岁的人了,此话我并未在意,而数月后,他竟溘然长逝了!一位谦谦君子,淡泊名利的大好人,我视他如兄长的学者型同事,就这样走了。我不禁悲从中来,浮想联翩。

我与茅沅于1951年相识于新中国第一个综合艺术剧院——老“北京人民艺术剧院”①。他刚来时在音乐部,担任以黎国荃、李德伦为首的管弦乐队中的钢琴伴奏。此前一年,我也在该管弦乐队拉小提琴,后调至训练部参与组建国乐队和舞剧队。当时,院内常有音乐晚会或音乐舞蹈晚会,茅沅在晚会中担任为美声歌曲、合唱伴奏的工作。国乐队、舞剧队也常参加演出,就这样我们认识了。

茅沅有扎实的、多方面的音乐才能,因而在“老人艺”期间,他除担任钢琴伴奏外,还参加了由院长李伯钊等编剧,贺绿汀、梁寒光等作曲的歌剧《长征》乐队的配器工作。

当年,为准备国庆纪念晚会,剧院舞剧队、国乐队以歌舞团的名义与中央戏剧学院舞蹈团合作,由老一代著名舞蹈家戴爱莲领衔导演,我为音乐指挥,将两院建国初期所学习的各民族舞蹈加工、组合成一个中型歌舞《中华民族大团结》,以表现建国后各民族团结友爱的生活面貌。首演时,此歌舞仅有六七个民族的舞蹈,但在12月份的一次“少数民族音乐舞蹈晚会”上,随着中央民族学院文工团、中央音乐学院舞蹈组和崔承喜舞蹈研究班乐队的加入,扩展为11个民族的12组舞蹈,其音乐均源于本民族的民歌与舞曲,由三位“编曲、配器”者在此基础上改编、加工而成。

其中,由刘铁山编曲的《瑶族长鼓舞》(后改瑶族舞曲)的音乐最为动听。茅沅看过演出后,以其敏锐的音乐感觉和创作激情,选中此段,将它改编为一首管弦乐曲。可贵的是,在我国尚无著作权法的年代,他并不认识刘铁山,却将他排名于自己之前,以表示对编曲者劳动的尊重,此曲的首演应是1952年了,那时“老人艺”已和中央戏剧学院的创作演出部门(即歌剧团、舞蹈团、管弦乐团、创作室等)合并,建成“中央戏剧学院附属歌舞剧院”,“老人艺”的话剧团与中戏话剧团合并为新“北京人民艺术剧院”。《瑶族舞曲》应演出于剧院合并后的大型管弦乐队,它是新中国第一首由年轻一代作曲家创作的、雅俗共赏的交响乐传世之作。

此后,我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华东分院进修,期间茅沅到访上海,我们又见面了。我告诉他,我想在上海买一台二手钢琴,他当即陪我去琴行挑选,不厌其烦,最终满头大汗地挑选了一台八成新的ROBINSON德国琴。此琴在“文革”中被工宣队从家中抬出,撬开琴盖,成了玩物,至今已是“古董”了,每看到它也想起茅沅。

1957年秋,我结业回院,剧院已更名为“中央实验歌剧院”。茅沅在参加陈紫、杜宇的歌剧《刘胡兰》的创作后,调入以陈紫为首的剧院创作室。他对我幽默地说:“如果我没调到创作室,现在就可能是‘右派’了!”我笑答:“我是两边的运动都未赶上,也算漏网的吧!”次年,我也调入创作室,我们成了同事。

我此前曾写了一篇《忆创作室的趣人轶事》②,此处不多讲了,只讲一件与茅沅相关的事。那是1958年秋冬,三面红旗的“人民公社”正热火朝天地砸锅献铁,土法炼钢。创作室有人跟风,提出可在剧院的院部,也是创作室所在地的西堂子胡同1号,搞土法炼钢。同事们大都反对,特别是茅沅。他毕业于清华土木工程系,虽非钢铁专业,但有科学通理。在他的论证下,土法炼钢终未上马,此事也足见茅沅的人品。

1964年,因音乐界在声乐上无休止的“土”“洋”之争,遵循周总理的意思,已从“中央实验歌剧院”更名的“中央歌剧舞剧院”一分为二,组建成“中国歌剧舞剧院”和“中央歌剧院”,就此我与茅沅分开了。

“文革”中,除八个样板团外,两歌剧院几乎受江青一语:“京剧就是歌剧”而影响,被撤销。多亏周总理提出让两院下放部队农场劳动,接受再教育,以此方式使我国的歌剧事业得以延留。下放回京后,两院于1974年再度合并,更名为“中国歌剧团”(与样板团同级),我和茅沅又在一起了。我们还有过一次匆匆地合作,那是1975年为“纪念聂耳逝世40周年、冼星海逝世30周年纪念”的音乐会上。据闻,当年在江青领导下的文化组(彼时文化部、文联各协会已撤销)为是否纪念存有争议,因当时国歌《义勇军进行曲》的词作者田汉被打倒、已去世,文化组正集中一些词作者在修改国歌的歌词。但最终还是经李德伦的策划,举办了这次纪念会。节目中有一首根据冼星海《生产大合唱》片段改编的《丰收》,是我与茅沅的合作。但节目单上,凡改编者均不署名,我们也未出席纪念会。可不知何故,“文革”后,人民音乐出版社竟大开本出版了它,还将茅沅误写为“茅源”。

“文革”后,拨乱反正,中国和中央两歌剧院又恢复了,我和茅沅各自都在忙于为本院追回失去的岁月,少有联系。直到本世纪初,才又恢复密切地交往。中央院的部分离退休老友每月有一次餐会,轮流做东以联络感情,交流信息,回顾历史,茅沅夫妇是聚会的常客。后来,我们夫妇也被邀参加,和茅沅的交往又多起来。

他家是独门独院,安静祥和。夫妇二人虽已耄耋之年,但仍不懈地传授后辈子弟。他十分好客,闲暇时常邀请老友到家中聚会,盛情款待。我们夫妇以及我个人曾多次造访,或议论国事,或交谈音乐,或请他用钢琴视奏。有一段时间,他的心脏出现房颤。我是老心脏病患者,曾带他去见过一位心脏专家。

我85岁时撰写了一本曲、文、图混编,梳理个人从艺、特别是从事歌剧艺术的回忆录《艺文轶事——我的音乐之路》,请他教正。当时,他已年过89,竟耐心地看完了它,还为之写了一篇深有感触的小序。谨摘录其最后段落分享于此:

“有时,一部歌剧创作完成后,或由于艺术水平不高,或对历史的看法不一致,或方针政策的改变,上演不久就未能再演,甚至未经上演就胎死腹中。歌剧是成本最高的剧种,要投入大量的人力、物力,因此造成的浪费最大,创作人员的宝贵时间也白白地付诸东流。……现在的文艺工作者,已经有了较好的创作环境,相信会有很多好的音乐作品、歌剧作品问世。更希望我们的院、团将过去已创作完成,但囿于当时的环境而未能演出的剧目,或其中精彩唱段加工整理搬上舞台与观众见面,让人们了解我国歌剧发展的这些重要环节,作为参考,我深切地企望着。”

他道出了老一代歌剧人的心声,如今竟成了遗愿!

忽然看到身旁这张老友聚会的集体照,这是2011年在李光羲家聚会时留下的,盛情的主人还邀请了从未参加聚会的孟于、荆蓝、李珏与路奇四位。照片中最年长的两位,一位是我1946年“中原军区文工团”的战友程若;另一位是1949年夏,共同参加布达佩斯第二届世青节的同事孟于。

岁月悠悠,今年他们二位都是百岁高寿;而岁月也无情,十年后,照片中除茅沅外,竟先后走了六人!他们是李珏、杨宜钊、董燕雄、荆蓝、苗林和李光羲,都是新中国第一代歌剧人和剧场艺术的开创者,大多是我的合作者与战友,也勾起我许多回忆,有美好,也有遗憾,我只能缅怀于心中了。

二、追思李珏

还要追思的是我早年的老师、李德伦的夫人——李珏。

我与李珏相识于1947年初夏,她随“延安中央管弦乐团”辗转到晋冀鲁豫边区首府武安冶陶镇,与我所在的“晋冀鲁豫人民文工团”(该团由先期到达的延安中央党校文艺工作室组建)分别为会期两个月的边区土改会议组织演出。

李珏多才多艺,曾为大会客串演出京剧,与高派名家李和曾合演了《打渔杀家》,当时我夜行十余里去看过这次演出。两团又共同演出了前苏联作家卢那察尔斯基的话剧《解放了的唐·吉歌德》,贺绿汀为此剧写了序曲,李德伦指挥,新婚的李珏为乐队首席,我在第一小提琴声部。

1948年7月,两单位在新解放的石家庄合并,组建成“华北人民文工团”,团长李伯钊,副团长贺绿汀、张贞黼,秘书长金紫光。首次在城市的剧场内进行售票公演,节目除歌剧《赤叶河》和秧歌剧外,李德伦还指挥我们演出了贺绿汀的几首管弦乐小品与莫扎特的G大调《弦乐小夜曲》。当时,弦乐组的老师是张贞黼,我国第一代著名大提琴家,后因患病逝世于石家庄,此后即由李德伦夫妇执教,李珏便成了我的老师。

张贞黼老师以大提琴竖奏的方式上课,重讲授,很严肃;李珏上课则多演示,较轻松。因解放战争推进迅速,1948年底,我们奉命日夜兼程,冒着寒风,跟随大车,向即将解放的北平出发,李珏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只能像行李一样放在大车上,接近京城时能耳闻隆隆炮声。我们先后在长辛店、良乡、清华园小住和演出,等待和平解放后入城。

记得在清华园的一次上课中,李珏的小女儿在邻屋的摇篮内大声哭啼,我说:“别上课了,快去看看吧!”她答:“不必要,她这是在运动!”如此理性的母亲,如此尽责的老师,令我肃然起敬。

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,第二天文工团就整装入城。见到这仰慕已久、未遭战争创伤的古城,大家都格外兴奋。因进城前有人调离,音乐部已不足30人。进城后的第一次录音,是在原国民党北平电台录制“北平新华广播电台”对外广播的开始曲:《新民主主义进行曲》,由作者贺绿汀本人指挥。由于录音设备破旧,一首半分钟的乐曲,竟从夜晚录制到次日凌晨。

周总理曾对李德伦说:“你们的乐队我不敢说是第一流的,但一个乐队,几千里地用毛驴驮着乐器,从延安徒步到了北京,这可能就是第一个了。”

此后,他们夫妇为建设剧场艺术的交响乐团而殚精竭虑,李珏还指挥了李伯钊、梁寒光写的,于是之排演的一个工人题材歌剧《硫磺厂》。随着乐队成员的不断扩充,特别是以小提琴家、指挥家黎国荃为首的原中华交响乐团的部分成员加入,乐团已发展到40多人。上面这张照片就是1949年初,“华北人民文工团”音乐部的管弦乐队,也是新中国第一支交响乐团。

后来,我调离乐队,加之一再分院,与李珏就很少见面了。直到2013年,听说她曾因病住院,我们夫妇特意去和平里看望她。此时李德伦已去世11年(享年80)。没想到我党第一个管弦乐团的指挥、剧院交响乐团的开创者、新中国交响音乐的奠基人,竟然在这幢简易的单元楼房内住了数十年。

室内很简朴,李珏还是那样温雅,声音低沉,见到我们很高兴,坦言自己的心脏不行了,我以一个老心脏病患者安慰了她。她虽身体不好,年近90,但仍关心国家大事。告别前,我们在外厅的一张李德伦半身像前合影时,看到墙壁上的镜框中有一些字画,醒目的是复制逼真的王羲之《快雪时晴帖》。此外,还有两幅书法也使我们驻足观看,一幅是李珏通临的《兰亭序》,一幅是李德伦在1997年,他们夫妇结婚50周年时以行书留下的金婚志。原来这对珠联璧合的伉俪,还是书法高手,更令人敬佩。没想到,那次与李珏的见面,竟成永诀。

如今,我已年过93,在此衷心祝愿:逝者一路走好,在天堂相聚;生者安度晚年,能“相期以茶”。

①作者注:茅沅1951年初所参加的工作单位是“老人艺”,并非现在人们所说的“中央歌剧院”,我所收藏的一张1951年3月1日在东交民巷台基厂国际俱乐部礼堂,为外宾演出的音乐会节目单可为证。由于建国初期的艺术史料欠缺,故人们只知1952年建立的现“北京人民艺术剧院”,不知1950年元旦建立的老“北京人民艺术剧院”及其后续各剧院。

②见《乐器》2022年7、8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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