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3年夏天,我考入了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。因为当年整个中国的雨水都特别大,致使南北纵横的铁路被洪水冲垮了。受此影响,开学日期由原本的9月1日延后至9月15日。即如此,也还有不少边远地区的学生无法准时到校。
我大约是10号左右到校的。完成登记注册、安排好宿舍等事项外,便在校园溜溜逛逛以熟悉环境。在逛到食堂时,我发现大饭厅东边墙上的广告栏中贴着张标题为“星期日讲座”的海报,上面写着:北大教授侯仁之讲《可爱的首都北京》;时间:1963年9月X日;地点:北大哲学楼西头教室。
上北大前,我就见报纸上报道过北京大学有个“星期日讲座”,都是聘请当时文化界的大名人讲授学习经历、治学经验等,很受师生们的欢迎。当时我就渴望着自己能有机会去参加,在现场听一听那该多好。当我见到这张告示时,整个人都兴奋起来,心想这一天终于被我盼来了,那高兴劲儿难以用语言文字来形容。
北大教授侯仁之是我心仪已久、仰慕无比的名教授。那时学生对教授的崇拜和向往,就跟古代人中了状元面圣一样的兴奋和激动。来北大前,我早已知晓侯仁之的大名,因他与吴晗等主编了一套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历史地理小丛书,至少有好几十种。我曾有机会读过其中的几本,对其内容非常感兴趣。许是爱屋及乌吧,我对这套书的主编吴晗、侯仁之很是敬仰,在知悉二人在文化界如雷贯耳的大名后,更是梦寐想见。现在这一愿望即将实现,我的兴奋之情又有谁能完全表达出来呢?
到了讲座的这个星期日,我早早地吃完早饭,一路打听着去了哲学楼西头的阶梯教室,找了个地方坐下。刚坐定,便见师生们陆陆续续、络绎不绝地簇拥进教室,不一会人已坐得满满的,晚来的只能站在过道或坐在地上,不一会儿连通道也挤满了人,整个教室都有点水泄不通了。
我抬头看教室的前面,发现讲台后面是块特大的黑板,而讲台的南侧放着大约2张矮些的小课桌,它们上面摆着一台大约10英寸的黑白电视机。现在回忆起,仍依稀记得电视里面正放着类似《天鹅湖》的芭蕾舞剧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电视机。来京前,我曾听到同村同族的一个当保姆的小姑说过电视比电影好的话头,感觉确实如此。
又过少许时,侯教授来了。他迈着阔步,从容不迫、昂首挺胸地登上讲台。随后,他目视全室,微微一躬。我抬眼细看,侯教授身材适中,胖瘦合度;团脸泛红,光彩奕奕。他一身时兴的整洁衣服,合身合体;在讲台一站,光芒四射,瞬间吸引了全教室的所有目光。这是我今生见到的第一位教授,初步印象名不虚传。未等细看,侯教授开讲了。“同学们,我今天向大家讲一讲我们可爱的首都北京城!”侯教授声音清脆洪亮,讲话快慢适度。他一开讲,教室马上肃穆安静起来,所有人都认真聆听着。
侯教授从北京市的历史讲起,说其在春秋战国时期是燕国的都城,并历经战乱,后来秦并六国统一天下,燕国是六国中最后的灭亡之地。两汉兴盛时期,北京地区随之发达。而后经过魏晋南北朝变迁,五胡乱华,到大唐国力兴旺强盛时期,幽燕得以再次崛起,只是好景不长,安禄山造反后,燕京也大受挫折。宋辽金对峙时期,北京再成建都之地。以后,元、明、清都建都北京,逐步奠定了现在北京城的基础。1937年,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卢沟桥战役,入侵践踏当时还叫北平的北京城,对其大加破坏。1949年,中华人民共和国肇始定都北京,这决策十分英明,选择很是恰当,为首都北京的繁荣昌盛、兴旺发达带来了艳阳高照的春天。
已近中午,讲座接近尾声。侯仁之教授精准控时,结束了他“可爱的首都北京”的讲演。在讲座最后,侯教授提高了嗓门,大声说:“可爱的首都北京将以更加美丽绚烂的姿态,人口繁荣昌盛的雄貌,物产丰饶富足、人杰地灵之地永远屹立于世界的东方!同学们,你们生活在这蒸蒸日上、欣欣向荣的可爱的首都北京学习,应该感到自豪。为了祖国的明天,你们努力吧!”
这次讲座侯教授准备充分,讲稿很有条理。他有时看稿去念,有时脱稿发挥,讲得是有条不紊,舒缓有度,一气贯通。听了他内容丰富、生动有趣的讲话,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热烈掌声。
侯教授是我这一生见到的第一位教授,也是我这一生见到的最心仪最崇敬的教授,可说是最像教授的教授。以后我当然见到了更多的教授,但与之相比,总感到都缺少了侯教授那吸人魂魄的艺术魅力,无一过之。
侯仁之(1911—2013)教授高寿102岁,他一生“道前人所未道,言前人所未言”。他率先开辟了城市地理研究的这一新领域,以北京历史地理研究为重点,解决了北京城市起源、城址转移、城市发展的特点及其客观规律等关键问题,为北京旧城改造、城市总体规划与建设做出重要贡献,树立了城市地理研究的学术典范。他一生与北京结下了不解之缘,用他的话说是:“知之愈深,爱之弥坚。”他主编了《北京历史地图集》1~3集,对保护北京古城竭尽了全力,并取得许多重大成果,如他曾建议北京西站选址向东北移,以保留莲花池;他提议修缮后门桥,并参与其复建工程;他还给金锭桥命名、促成蓟城纪念柱的树立及完成《北京建城记》碑文撰写、鱼藻池公园的开辟和“三个里程碑”学术思想的确立等等工作。此外,他还是“中国申遗第一人”,如今中国的世界文化遗产数量已跃进世界的前列。侯仁之著作等身,是真正的文化昆仑。他的著作主要有《历史地理四论》《步芳集》《晚晴集》《侯仁之文集》等。1980年,他即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并荣获多项国际奖项,他被誉为“北京史巨擘”简直当之无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