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年,冬天的早晨,北京下起大雪,雪后的北风吹得干树枝嗡嗡作响,院里多数人蜷缩在被窝里,大操场的方向却传来“咿咿一一呀呀”的练声,不用猜,那是老田叔叔晨练的前奏曲,人称:45号院的雄鸡报晓。他的晨练不是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,几乎是天天不拉。
1963年,国民经济日益好转,人们可以吃饱饭了,政府号召全民健身,跟在老田叔叔后面围着操场跑步的人多了起来。红火的场面并未持续多久,随着时间的推移,跟在他身后跑步的人越来越少,直到有一天,操场上只剩他一个人,依然铿锵有力地奔跑着……
90年代初,凤凰卫视邀我做“人物”栏目,主编让我报两个艺术人物。我报了“家门口”现成的两位,一位文兴宇,一位是老田叔叔。
拍老田叔叔不用做“功课”,他的事儿,我成竹在胸。先拍他晨练,按照约定的时间,我带领摄制组来到日坛公园。远远看见他正在做“蛤蟆蹦”跳跃。蹲下,双腿用力向前跃,连续十次左右,一招一式非常标准。与他商定好拍三遍远景、中景、近景。摄像是个新手,拍出的镜头不稳,我决定再拍一遍,但心里有些含糊,他毕竟是70挂零的人了,能撑住吗?我说出要求,叔叔二话没说,又原样做了一遍。出于凑热闹,我也试着“蛤蟆蹦”蹦了两下,险些前倾“嘴啃泥”。起身,掸掸土,心里不得不佩服老田叔叔多年持之以恒练就的“功夫”。镜头拍完,我感谢他的配合,许诺请他吃涮羊肉。说出口的话,一拖就是好几年。
记不清哪一年,没有相约,正巧赶上我与叔叔、曹阿姨及二喜夫妇碰在一起,去了南门涮肉。自然是我掏钱,还当年的许诺。羊肉上齐,我要了一瓶新版二锅头,蓝标,85元,一斤装。酒过数巡,叔叔喝得高兴,不到半个时辰,已见瓶底。
他用空酒瓶墩墩桌子,眨眨眼,狡黠地说:“再来一瓶。”我说:“您还能喝?”眼瞄了一下阿姨。阿姨接过话茬:“算了,别喝多了。”阿姨善意的劝阻,叫我踌躇。叔叔说:“喝不多,喝不多。再来一瓶,再来一瓶。”“喝不多”是说给阿姨听的。“再来一瓶”是说给我听的。我又要了一瓶蓝标二锅头,半瓶入肚,他微醉,吟出:“痛饮酒,熟读《离骚》,方可为真名士。”不知是哪部戏的台词。
晚年的老田叔叔定居丹东。2012年,我去丹东拍片,晚上丹东海关请客,他们知道我认识叔叔,一定让我请他来,一睹老人尊容。老田叔叔给面儿,痛快应允。宴席上,海关关长给我们每人斟上一杯“老龙头”烧酒,满杯约四两左右。叔叔小口抿着,喝到一半,他悄悄把剩余的酒倒进我的杯子。我不解地看着他,他眨眨眼,凑近我,歉意中带着真诚:“帮我喝点……”他话音落,我举杯,仰头猛喝一口,鼻子却酸酸的。时光难复,叔叔老了,再没有“一杯一杯复一杯”的豪情了。
这次编纂《人生·戏剧·光影》图文集,谈到他的昔日作品,叔叔时而露出微笑,时而陷入沉思,眼睛里常透出几丝温情和忧郁。
说起老田叔叔演的黑人汤姆,我不得不说,当年,海政文工团演的《赤道战鼓》我看过多遍,再后来,有很多剧院、许多演员都演过黑人,演得如他出神入化的,我认为,别无二人。因“剧院子弟”得天独厚的优势,我看戏从来不掏钱,叫“蹭戏”,有的戏一看多少遍。我常常是头排1号座,我知道那是剧院的工作座,不卖票。仰头看,各位叔叔、阿姨耳首脖梗的细纹,我瞧得清清楚楚。直到现在,我都不曾忘记《黑奴恨》全剧结尾时,黑奴汤姆(老田叔叔饰演)缓步走向台口,此时响起美国黑人歌手保罗·罗伯逊演唱的《老人河》歌曲。保罗·罗伯逊把《老人河》唱得恬静、安祥;叔叔把黑人汤姆表演得深沉悲壮、荡气回肠。这最后的歌声与叔叔饰演的汤姆融为一体。剧终,观众席上掌声雷动,他不动声色谢幕。那一刻,我真想窜上去和他站在一起,鞠躬。那样的情景永远挥之不去,久久存留在我的记忆里。
我收藏着几十张《黑奴恨》的剧照,在翻看这些剧照时,我特意从电脑下载了保罗·罗伯逊演唱的《老人河》。歌声如旧,照片亦如旧,只可惜已经不能再回到旧日时光。一个朋友在看完我和老田叔叔共同完成的《人生·戏剧·光影》的文章后,评价说:“老爷子这辈子,戏演得足够辉煌!”我颔首认同:“是的!”
“天清江月白,心静海鸥知。”93岁的老田叔叔,腿虽无力了,但每天还是坐在轮椅上,坚持来到成行的树荫下。春天惠风和煦的空气在新枝绿叶间流荡着,他可以放纵地、深深地呼吸,品味着空气里所含的元素,那元素不是别的,正是辉煌后的清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