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个人风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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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文光:拉练路上的小村庄——冰沟门儿(一)

2023-04-15    来源:中国老年文化

1970年,秋末冬初,部队根据中央军委文件指示,在全军开展了冬季拉练训练。自接到通知起,我们部队便开始了拉练前的动员准备工作。先是各个班长、排长对拉练中可能出现的情况进行了细致的讨论和记录,然后汇报到连部,再统一做部署。

在全连的共同努力下,此次拉练的准备工作做得充分且细致。比如人员的伙食准备了干粮、脱水菜、咸肉、油盐等许多样;考虑到天气渐冷,祁连山地区进入冰冻区较早,防冻伤的药品以及预防冻伤的一些偏方草药准备得也很充足;此外,军马的草料、药品,战车的备胎,火炮的防冻润滑油,实弹(因在拉练中要进行实弹射击)的保养维护用品都准备得很妥当……总之考虑得很仔细,连生火用的引柴都想到了。

每个战士也都为自己准备了不少东西。我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小手电和电池,以及一点防冻药品,以防在拉练途中急需;我还为我班的战马备了点小零食,是一些在军人服务社买的水果糖,若战马在套炮车时犯脾气,可给它吃一小块,它就会乖乖地听话。

总之一切俱备,只等命令一下,就能立即出发!

出发的当天夜里,下了一场不大的雪。等到清晨,蓝天上的朵朵白云缓缓飘动,阳光从白云中射出,给洁白的云彩披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外衣。早上的空气清爽寒冷,连长一声令下,全连人马踏着吱吱作响的初雪,向西沿着兰新公路直发高台。

这是我当兵两年来第二次见到团部的大门。第一次是从青海民和移防来到临泽。等我到连队后,一直没出过163团的团部大门。

团部大门前就是兰新公路。这是一条直通新疆的国道,与现在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比起来,简直就是乡村级道路,可是在六七十年代那可是一条交通要道。大风暴来时,这条路狂沙飞舞,小汽车大小的骆驼棘干草球迎面滚来,要是躲闪不及,会打得你满身是刺儿。可也奇怪,刚刚公路还被一阵大风埋得无影无踪,等到风沙过后,公路又会展现在你的面前,真有点像变魔术。

我们连、75炮连和82炮连都行进在这条公路上,大炮、军车、高头大马和战士排成几里路长的一大串,颇为威武、壮观。沉寂的公路从来没有像这样热闹过。公路上的汽车很少,偶尔有几辆军车或长途汽车经过。每到这时,部队就会避到一侧,车上的乘客会纷纷站起,向战士们招手,战士们也频频招手回应他们。

部队始终沿着祁连山向西的方向前进。巍巍祁连山绵延跌宕,山峰一个接连一个,像长城上的一个个垛口,时刻威震以待;又似万马奔腾,层叠疾驰。另有几座孤峰直捣云霄,俯瞰着河西走廊的千里大戈壁。

望着近在眼前的大山,我感觉举步可达,但千万不要被这种假象所迷惑。俗话说:“望山累死马”,就是这个道理。要想到达山根底下,最快也要三四个小时呢!

公路与大山之间有很长很长的一段缓坡,叫山曼。走过山曼就等于爬到了山根儿,我们步兵营就行走在山曼之上。从这里望过去,远方是一片一片的绿色,好像是飘动着的绿色草原点缀在白雪之域。

部队每天最少也要走50里路,边走还要边训练各种科目。开始时还好,大家被眼前这些营房中难见的情景所吸引,既兴奋又惊喜。比如说山坡上一小群黄羊见到这么多人马,惊吓得不知往何处跑,在山坡上乱窜。它们的鼻子喷着一缕缕热气,待确定了方向后,即随着头羊飞也似地奔跑起来,转眼之间就跑的无影无踪了。或是见到数十只苍鹰在高空盘旋翱翔,听老兵讲,那一定是在山的某个地方有小动物或是动物的尸体。别看老鹰在上千米的高空飞翔,它的金睛火眼是可能看到地面上很小的动物。在茫茫大雪中就是一只小兔也难逃它的厉眼,一旦发现,它会双翅向后一背,像一支利箭直射地面,待到它重新飞起时,利爪之上准抓着猎物,这就是物竞天择的生存之道吧。

行军途中,每个连都要进行军事技术训练。我们连的训练科目是“火炮快速进入阵地”“挖火炮底盘”“模拟射击目标”和“射击诸元”,以及“单炮、排、连、射击”。侦察排进行“敌火炮阵地”或“目标侦察”等方面的射击诸元(诸元指为命中目标,射击时装定于武器上的各种数据)。

我们120炮连的训练主要是“进入阵地”和“撤出阵地”,要求就一个字“快”。当你打击敌人时,敌方侦察人员也在对你的火炮射击点进行测量诸元,所以进入阵地后要快速、准确地射击,射击后要立即撤出阵地不能有丝毫懈怠,否则损失就大了。现在的训练完全不一样,都是卫星侦察、导航等高科技了,真羡慕现代的军人呀!

部队边走边训练,走了近一个月。这天是全连火炮装备的炮场日,我们宿营在祁连山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。村庄离进山口很近,由于长年处在大风口上,又非常寒冷,所以才有了个很贴切的村名叫“冰沟门儿”。

我们班被安排在一户五口之家中,家中的老奶奶已经70多岁了,夫妇二人40多岁,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娃儿。整个院子只有三间大南房,中间的是一个堂屋,左右各有一间房,我们班就住在左边的一间。

房子很高大,从外观上看不像是新盖的,从住户大哥大嫂的衣着和家中摆设看,这家人不像是一个很殷实的家庭。经向住户大哥询问,方知此房是土改后分给他父母的。他家是贫农,土改前都住在大山边上挖的山洞中。村里土地很少,而且土地很瘦,每年仅有的一点收成连交租子都不够,还要给马匪无偿代养军马和交军粮,战马养不好就会被杀头,因此家中一贫如洗。大哥回忆说,以前吃的是红薯秧子、烂土豆、骆驼刺草磨的面、青稞皮子和玉米芯子,整年都见不到一点粮食。直到共产党解放军解放了大西北,他家才翻了身,分到了地主家的大房子,还分了一小块地。

前几年大哥的爹爹去世了,大哥带着娘和媳妇,以及两个娃儿,种地养羊。虽然很辛苦,但是日子过得还不错,大哥很满足。

说着话,他带我们看了屋中两口大柜,里面满满都是玉米和青稞,还有一个小罐装着黄澄澄的小米。这就是中国农民,手中有粮心就不慌。

我们安置好后,班长指派人去做饭。我做饭不行,见水缸边上放着一个水桶,就抄起扁担和水桶,自告奋勇去担水。大哥一见,急忙伸手拦我。我说:“我在农村学过农,能担水,有点力气!”大哥说:“不可,你不熟悉。”他怕我担不好出危险,可我天生有点倔劲儿,非要去不可,挑起桶就走出了门。班长拦住大哥,说:“叫他锻炼锻炼!”大哥无奈,只好任我担水去了,又嘱咐:“要小心呀!”

担桶出院,我见路上有几位村民也去担水,他们看我的表情很是诧异,我倒也不在意,就随着他们走。很快我们来到一个高坡下,从土阶拾步而上,只见一个很大很大的坯石砌成的大圆围墙,大围子直径有一百来米左右。我跟着村民沿着围墙内侧的冰冻台阶,一步一滑地朝大水池底部走去。台阶很滑,不时有人摔倒。我慢慢走了好一会,才走到大水池底部。

我刚才只注意台阶,以防摔下去,根本无心观察别的,现在才看清,原来这是个大蓄水池。由于天气寒冷,水池子早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。人们在冰上砸了几个大洞,从洞中取水,然后担回去吃。

这个大水池可真够脏的,牛马羊粪、荒草败叶、碎砖土坯,俯视皆是。怎么也想不到就这样的一池水,竟是全村人喝畜饮的生命水。老乡说这叫大涝池,西北很多村庄都这样蓄水来饮用。村民讲,这几年年景好,才蓄了这么一大池子水,若是赶上大旱年,天下不了多少雪,祁连山无雪可化,人畜都要挨饿。

我不能再看了,忙学着别人的样儿,用水瓢把两个桶装满水往回走。可是“下坡容易上坡难”呀!抬头看去,一队弧形的担水村民在溜光冰滑的台阶上谨慎小心地往上走,谁都不敢分心,若脚下一滑,从半腰或顶上摔下来,那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。

走,咱们是军人,就是刀山也要上!我突然想起一句诗:“蜀道难,难于上青天。”抬头望去,天上白云滚动,还真有那么点味儿。好在我穿着部队的大头鞋,结结实实地踩在台阶上也不太滑,但还是走几步就滑一下,只能慢慢地蹭着走。前边的老乡不断提醒我:“不要急,稳住脚再走,不行就稍歇会儿。”我听着老乡的话,调整步伐,平静内心,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好。谁知心态一稳,我竟有些飘飘然,想看看涝池的全景,怎料突然脚下一滑,身体剧烈摇晃了起来,我赶忙回心定意,才没连人带桶一起摔下池底。这一下我可不敢再观风景了,小心翼翼地跟着村民走。经刚才这么一折腾,水淌洒的只剩两个大半桶了。下去再装满吧,后边还有很长的队伍,退回去更困难了。

我沮丧极了,这么点事儿都干不好,真是饭桶。我挑着大半桶水,羞愧地走在回家的路上,生怕有老乡看我桶中的水。到了家后,大哥快步迎了过来,并挑起大拇指。他看了看我的衣服,在确信我没有摔跤后,就更加称赞我。我这时才悟到大哥为什么拦着我不叫我去挑水了。

村里的老乡们买不起大块的硬煤,就到祁连山的小煤窑买煤末儿煤渣儿回来,把煤、黄泥土和牛羊粪按照5:3:2的比例合在一起,捏成一块块的煤饼。一般天气只是烧柴草和树枝,天寒地冻的天气才把煤饼取出来烧。解放军来了后,很多乡亲们都取出煤饼烧。老奶奶叫儿媳取煤饼给大家把炕烧得热热的,说屋子大不能冻着解放军战士。

战友摆放煤饼时,大哥轻轻地告诉我们,老奶奶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解放军战士,高兴极了。我们没来时,她叫大哥几次上队部,申请解放军到他家里住,他家房子大。当时接待军队是没有报酬的,我们非常感动。

家里的两个小娃娃也很可爱,总是前前后后的跟着我们。娃娃把冻得红红的小手相互穿在左右袖筒内,脸冻得有两块黑疤,流着长长的两道鼻涕。我不由得打了一盆热水,把两个娃娃叫了过来,给他们洗烫。小女儿不敢过来,躲在门边偷偷地看着;儿子胆大,蹲在地上,任我给他洗烫。他眼睛好奇地看着我,不一会儿,洗好的小脸红彤彤的,手也干净了。我把带的擦手油给他涂在脸手之上。大嫂看着漂亮可爱的儿子爱抚的搂在怀中,女儿不住地看哥哥的脸和手,闻着香香的味儿,慢慢地走到我跟前来……

班长通知大家开饭了,全班站成一排,高声唱起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”,把这家人吓了一跳。军人唱歌不太在乎旋律音色有多美,只要整齐洪亮。十一名战士的歌声响彻小院。开饭时间是连里统一规定的,所以村里歌声此起彼伏,响亮的歌声萦绕在小村庄的上空。

我们吃的饭是面条和大饼,锅小但煮的东西多,于是煮成了一锅面糊糊汤。面糊汤中有脱水菜和咸肉片,味道还不错。战士们每人捧着热乎乎的一大碗,外加两个圆饼,蹲在地上吃起来。大哥的儿子眼巴巴地看着战士们吃饭,懂事的妈妈忙把儿子领进屋里。班长见状,站起身来,拿起大哥屋中的一个盆,满满地盛了一盆。大哥想拦没拦住,于是一边道谢,一边反身进屋把娃奶奶搀扶了出来,在太阳地儿找了个木头凳,盛了一碗叫娘先吃。老奶奶不住道谢,慢慢地吃起来。小儿子这会儿跟我们逐渐熟起来,一手捧个小碗儿,一手拿着一个饼子,和我们一起蹲在地上吃。这时候大嫂突然追上他,把他的饼拿了过去,边走边说:“小孩子吃什么干粮,爹爹干重活儿才能吃硬粮,你不能吃。”哎……此时我心里一阵阵发酸,不过是一个饼子呀。

老百姓把粮食看成命,精打细算地过着紧巴巴的日子。看到小儿子要哭,我忙把手里的饼子递给他一个。大嫂说娃娃小,现时又在猫冬,不能吃硬粮,要不精打细算点,到春荒时就可能接济不上了。我又是一阵心酸,中国的农民兄弟太可敬可爱了。这时老奶奶看气氛太紧张,忙打圆场说:“好多了,好多了,现在日子比起我年轻的时候,真是天地之别呀,那时每天村里不饿死一两个人呢。

河西走廊农民的日子,就算解放十几年了,经济状况也不太好。农民不富裕,刚刚把吃的问题解决了一些,有的年头还要靠天吃饭。他们一般是“粗细搭配、干稀搭配、菜粮搭配(菜指的是野菜)”。三搭配的标语在村中到处可见,加之这里的大风终年不断,经济作物很难成活。想起来,党中央的改革开放决策太英明了。科学种田,使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是翻天覆地的巨变呀,农民富裕了国家才能富裕。

听说我们明天就走了,男娃一直跟着我们不愿走开。他一会儿摸摸我的枪,一会儿摸摸大炮。我们学习时他在旁边,一会摸摸书,问问这问问那直到晚上休息,不是奶奶发话,他还不去睡觉呢。

第二天清晨六点,我们起床,稍作洗漱后即在村口集合,准备出发。乡亲们站满了村口,依依不舍地与战士们告别。我们班与老奶奶、大哥大嫂挥手告别,他们的小儿子站在最前面,手中紧紧的握着我送给他的蛤蜊油。

部队起动了,告别之声不绝于耳,小儿子一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,站在母亲身前使劲儿挥动着小手。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,不时回头,努力在人群中寻找这淳朴的一家人。突然,在众多的告别声中,我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声音:“再见……”

那是男娃发出的告别声,肯定是战友们教他说的,因为在他家住了一整天,他始终说着村里的土话,这“再见”两字肯定是新学的。

是啊,再见了……什么时候再见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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