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个人风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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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宁:岁月的记忆(一)

2020-12-09    来源:中国老年文化

庚子鼠年,正月初九。晨起,天降雪。本就抑郁的心情,又增加了一抹白色。

三天前,叔叔田成仁过世,按理儿,今天应该前往与他告别,新冠肺炎病毒的肆虐,取消了告别他的仪式。

此时此刻,想起徐志摩脍炙人口的诗:

“悄悄的我走了,

正如我悄悄的来;

我挥一挥衣袖,

不带走一片云彩。”

好一个“不带走一片云彩,”叔叔田成仁挥一挥衣袖,走了,留下红军政委柯什庚、黑人汤姆、维族领袖艾买提等舞台形象,也留下教师、将军、部长、农民、古人百多个银屏人物,如一片片云彩会长久地渲染在天际。

他在世时,我说他是艺术家、表演艺术家。他说,我不喜欢别人称我为艺术家,其实,我就是一个在表演艺术领域里勤勤恳恳耕耘的“农夫”。

去年,在编攥《人生·戏剧·光影》田成仁图文集时,我随笔写下《岁月的记忆》一文,权当我对老人家的追思吧!

黄宁

2020年2月3日

今年,我70岁,老田叔叔93岁。认识他那一年,我6岁,他30岁。应该是1956年的冬天。某日中午,花枝儿胡同3号小院,传来朗声大笑,笑声惊动了老平房筑巢的麻雀,麻雀慌乱飞起,瓦棱间的灰尘纷纷洒洒落下。我们兄妹几人,迅速“抢占”窗户最佳位置,向外张望,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人站在小院中央,正跟父亲谈笑。他肩披黑呢大氅,头上斜戴着一顶布琼尼式的矮筒毡帽,(布琼尼,苏联红军哥萨克骑兵旅旅长)“震惊”麻雀的笑声就是他发出的。


父亲带他在院子各个角落转了转,然后,走进我家。出于礼数,我们四个孩子站成一排,父亲由大到小向他介绍。他一直以高低深浅的“讴、讴”语气回应。跟他相处多年后,我才了然,这是他惯用的表达方式。

父亲郑重地跟我们说,今后,田成仁叔叔就是我们的邻居,你们叫他“老田叔叔”。

不久,老田叔叔一家四口,搬进花枝儿胡同3号小院儿,我们两家人同住北房,走一个门,我家住东厢房,他家住西厢房。我与叔叔的两个儿子田芒、二喜成了“玩伴儿”。后来,我们两家又同时搬到帽儿胡同45号院。再后来,又一起搬到芳草地23号院,做邻居长达64年。

经过一年多居无定所的“漂泊”,新建剧院(中央实验话剧院)在落户帽儿胡同22号(后改45号)院后,总算“安稳”下来。剧目创作随之进入繁荣期,老田叔叔演了很多戏,在几部戏里担任主角,这一时期,是他在话剧舞台创作的巅峰期。

记忆里老田叔叔衣着随便,人也随和,走进走出,无论见谁,都说说笑笑。可有时他也旁若无人,低头沉思进入他饰演的角色中。有次,我和一位同学在院里与他迎面相遇,他眼睛直视前方,嘴里念念有词。同学说:“这人是不是神经有问题?”我知情,便对同学说:“他在默念台词,就像咱们背课文。”同学回头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说:“干演员这行够难的,我最怕的就是背书。”

45号大院在鼓楼一带小有名气,古式的建筑,宽大的操场,松柏、槐、杨环绕四周,剧院演职人员几十户住在这里。住户多,孩子就多。为了确保晚上演出,剧院规定,午休时间,孩子们不得在院里嬉笑打闹。一天中午,忘记规定的孩子聚在一起,玩兴正浓,只听一声:“二喜,回家!”的喝斥声。老田叔叔趿拉着一双圆口布鞋,怒气冲冲,一定是我们的吵闹影响了他的午睡。大概是二喜还嘴,老田叔叔走过来,虚张声势,飞起一脚,二喜躲得快,叔叔一脚踢空,一只鞋子飞起来。奇了!鞋子忽忽悠悠,晃晃悠悠,颠颤两下,稳落在尺八宽的墙头。这一幕,让孩子们由“惊恐”转成仰头大笑,再看,老田叔叔踮着一只脚,尴尬地立在那里。他看孩子们笑,也跟着笑起来,紧张的气氛顿时缓解。

记忆里,我小学到初中的那几年,各种政治运动不断,“反右”、“四清”、“社教”,大人们在演戏、开会、学习的忙碌生活中,迎来“文革”。“文革”初始,常规的排戏、演戏终止,除了搞运动,大人们整日无所事事。

这天午饭,我们全家围坐在一起吃饭,老田叔叔微笑着走进来。(他进我家从不打招呼,拉门就进,几句寒暄,转身就走,透着邻里间的随意。)他站在屋子中央,开口说:“我给你们讲个故事,今天早上读的,很感人。”看得出,他急于表达,这是职业的天性,表演荒废久了,按耐不住深入骨髓的表现欲。

他讲的故事是欧·亨利的短篇小说《最后一片叶子》。故事凄婉动人,他大段背诵着书中的人物对话,讲到兴致时,他身体语言也随之丰富起来——指点、挥手、表情、低语,几乎与书中的描述天然契合。讲到老画家贝尔曼,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为了画上最后一片藤叶,染上肺炎……他声音低沉,几乎是用最后的气力,完成小说华彩结尾。屋子里瞬间沉静,我忘了吃饭,朦胧中,我有种感觉:人,除了喊激昂的革命口号外,还应该有另一种情调的生活……?

他讲完,父亲递上一根"战斗”牌香烟,点着烟,他悠悠地走了,又去了另一家。

那些日子,他几乎天天不请自到,成为我家中饭时的“说书人”。他讲契可夫的短篇《套中人》;讲莫泊桑的短篇《决斗》、《项链》;讲高尔基的短篇《匪徒》。

突然一天,他没再出现,我感到若有所失,像缺了什么。不久,院里风言风语传,有人借讲故事,散布“封资修”思想……

我后来去农村插队,在枯燥、无聊的夜晚,经常给同队的知青讲故事,有些故事便是从他那里听来的。我讲故事时,模仿他的语言节奏,起承转合,效果极佳,颇受知青兄弟姐妹们的欢迎。每每这时,我都会想到“中午饭的说书人”——老田叔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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